一番千回百轉，歷史總會在不經意處顯露驚人的相似。山東省臨清市，明清時曾因京杭運河一度躍為商業重鎮，百余年后，這一魯西北的縣級市因“中國軸承貿易之都”的盛名再度走進公眾視野。

在國內最先進的精細軸承全自動生產線上，一個個薄壁軸承在歷經車、熱處理、磨加工、組裝等工序后順利下線，最薄的僅1毫米，將被安裝在工業機器人、醫療機械手臂等關鍵部位。“這些是當之無愧的軸承藝術品。”35歲的山東博特軸承有限公司總經理楊海濤語氣中不無自豪。

自主研發、智能制造、在國內外業界占有一席之地――這一國家級高新技術企業的發展正是臨清市軸承產業現狀的生動寫照。

這里是全國五大軸承產業集聚區之一，有全國規模最大、品種最多、規格最全的軸承專業批發市場，產量、產值均占全國軸承產業的10%以上，5100余家軸承生產加工企業中，規模以上軸承企業66家，全市80萬人中有20萬從事軸承及其相關產業。

從曾經的作坊式加工到目前向產業化集群邁進，從篳路藍縷、艱辛創業的老一輩軸承人到視野開闊、思路超前的新一代軸承人，背后濃縮了一部跨越近60年、波瀾壯闊的縣城創業史。

從“以舊翻新”到“專精特新”

如何拔掉窮根――這成為20世紀70年代初臨清軸承產業萌芽的最直接動因。

作為全市軸承產業重鎮，曾經的煙店鎮交通不便，人均有效農耕面積十分有限，生活的困窘迫使農民多愿從事其他營生。最初，煙店公社幾個村生產隊在修理地排車、抽水機等機械設備時，有幾個頭腦靈活、愛動手的鄉間能人為省幾個錢，把拆下來的廢舊軸承拆散后，經打磨、搭配、重新組裝使用，這一舉動得到村隊干部的肯定。翻新好的軸承越集越多，自己用不了，就開始往外出售。

進入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改革大潮剛萌動，當地一些人就感受到了市場的春意。為搜集原料，越來越多人走村串戶收購舊軸承，甚至天南海北闖市場，到全國各地大中型工廠收購二手軸承回來加工翻新。

1982年，煙店鎮出現全市第一批軸承地攤，兩年間攤位增至近千家，不少業戶開始拉著地排車趕集，這一工業品大集的興隆，同時帶動了飯店、旅館等服務業的發展。漸漸地，當地人已不再滿足于翻新銷售，開設家庭作坊加工、生產軸承的“軸二代”們慢慢成長起來。

楊海濤的父親楊慶生創業之初，工廠所有家當只有兩臺二手設備，沒有圖紙，一切靠自己摸索，“每天都苦思冥想別人的軸承是怎么做出來的”。直至正式創立公司，敢為人先、誠信經營的楊慶生用了7年時間，逐漸專注于薄壁軸承的細分市場研發。而臨清市軸承產業歷經地攤式、大棚式階段后，也步入了樓房門店式快速發展階段。

其間，轟轟烈烈的“打假事件”一度讓當地產業備受打擊。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臨清軸承產業仍然以最初的家庭作坊為主，受制于人員、技術等先天因素，產品質量問題日益突出，當地軸承一度成為假冒偽劣的“代名詞”，產銷量大幅萎縮。

痛定思痛，1998年起，臨清市開始對軸承市場進行全面治理，徹底清理假冒偽劣產品，同時扶持講誠信重質量的企業，引導企業發展品牌，一批企業在政府的支持下發展壯大并引領本地整個軸承產業。

從2008年建廠至今，親歷并見證臨清軸承產業發展，山東省宇捷軸承制造有限公司總經理蔡梅貴認為，這些年臨清軸承人最大的變化是，“每個人的眼界都不一樣了，以前我們走中低端，現在不少企業都意識到發展瓶頸，往下走肯定沒有前途，只有往上走，發展空間才會越來越大”。

14年來，蔡梅貴帶領企業專注于高品質調心滾子軸承的生產，全部采用數控生產線，并已做到產品原材料、鍛造溫度等全工序可追溯。作為國家標準起草單位之一，這家企業如今已發展為國家高新技術企業、國家級專精特新“小巨人”企業。

同樣作為“小巨人”企業，山東博特軸承有限公司所生產的薄壁特種軸承出口占比已達40%，甚至已有一些產品做到完全替代進口。

龍頭企業崛起、品牌意識增強、營銷網絡遍布全國……如今的臨清軸?產業已做到“不請自來”，一批批客人中，有前來開設商貿機構的老牌軸承基地河南洛陽、大連瓦房店等全國各地軸承企業，有尋覓商機的世界頂級企業，以及探討合作的眾多高校、科研院所。

“軸三代”登上舞臺中央

經歷了草根出身的“軸一代”，買全國賣全國的“軸二代”，如今，以80后、90后為主力的“軸三代”正式登上舞臺中央。

2012年，24歲的李瑞建接了父親的班，當時的企業一共10臺設備、8名工人，沒有任何海外訂單。此后10年里，李瑞建不僅將之前陳舊的手工設備全部更新為數字化設備，設備數量增至30臺，工人也增加到30名，產品型號由8個增至50個，還建起了5000平方米的現代化車間，產品遠銷7個國家。

眼下，楊海濤正忙著建造國際先進的智能車間，這次大型技術改造將投資上億元，按照計劃，新車間將于2023年正式投入使用。他還計劃幾年后從公司剝離出一家科技型企業進行上市運作，這些都是父親從未嘗試過的。

在經受父輩以及外界挑剔目光的同時，“軸三代”開始了抱團式互助發展。

2015年3月，楊海濤、李瑞建作為共同發起人之一，創辦臨清市軸承商會。商會成立伊始，這些年輕人就明確提出，商會的宗旨是“傳承軸承文化，發展軸承產業，打造‘百年商會’‘百年軸商’品牌”。如今，該商會會員已從最初20人發展到500余人，其中最年輕的會員僅20歲。除了每年斥資百萬投入公益事業，這個商會成為會員了解行業前沿資訊、資源共享的重要平臺。

現任商會秘書長的楊海濤舉例，面向鋼材供應商，會員們根據各自需求捆綁為大訂單進行談判，成功為每家會員企業節約50萬元;重要展會的展位同樣通過捆綁式求購，每年可節約百萬元費用，時間一長，長沙、臨沂等地工程機械類展會甚至向商會提供免費展位，以此拉動客流;此外，商會還為一些受到疫情影響的會員解決資金鏈難題。

在商會里，有一個固定節目：觀摩龍頭企業。一個月固定幾天，商會組織會員參觀企業，看最新設備和生產線，看生產和研發過程，總會有會員當場給廠家打電話定制生產線。

這樣的示范效應一定程度上助推了當地產業不斷推陳出新。楊海濤見證了越來越多的本地企業從模仿走上自主創新的道路，“不僅有技術創新，還有管理創新，包括整個產業各方面都在創新”。

歷經7年發展，商會營造的“比學趕超”氛圍帶動了整個行業的健康發展，接觸過幾十名“軸三代”，潘莊鎮經濟發展辦公室負責人王鑫用“靠譜”形容這些年輕的創業者，因為會員之間幾乎不攀比豪車、豪宅等物質享受，呈現出崇尚實干的整體氣質。

“如果有幾十萬元，我們更愿意去投資更新設備，而不是去買豪車，這才是真正看得見的未來。”34歲的山東藍宇精密軸承制造有限公司總經理林廣福說，眼下，他正在籌建二期車間，建好后將全部引入智能生產線。

現代優勢產業集群承載產業未來

在潘莊鎮，山東(臨清)軸承產業集群數字經濟產業園區正在加速崛起。培育現代優勢產業集群，助推軸承產業高端化、園區化、集約化發展――這里承載著該市軸承產業的未來。

“產業園區將圍繞軸承產業集群數字經濟轉型發展，利用工業互聯網、5g、云計算、大數據、物聯網、人工智能等技術，整合軸承行業數據資源，打通產業鏈、供應鏈、資金鏈、創新鏈，融合企業與政府、貫通生產與消費，實現政府數據、產業數據、企業數據互聯共通。”潘莊鎮黨委書記盧武義介紹，這將對全市軸承產業提檔升級起決定性作用。

面對軸承產業迭代速度日益加快、5年一升級的現狀，企業不轉型升級，不走智能化發展道路，早晚會被淘汰。然而，對一些小微企業而言，搬入園區并非易事。

“老一輩覺得‘搬一次家等于一年白干’，但年輕一代明白當年產量或許會受影響，但擴大規模后，產能肯定更高，銷量更多。”盧武義介紹，從2020年起，該鎮首批入駐園區的企業已有8家正式投產，其負責人平均年齡30歲左右。

盧武義和同事們算過一筆賬，搬入新園區后，每條智能化生產線平均節能15%左右，產值至少翻一番，他期待這樣的示范效應將吸引更多企業入駐。

推動小微軸承企業向園區集聚的同時，位于潘莊鎮的智創未來軸承科技園致力于打造集技術研發、智能制造、眾創空間、人才培養等于一體的綜合平臺，并擁有全國唯一機械傳動類院士――胡正寰院士設立的院士工作站，引進行業頂尖人才10余人，如今已是國家級眾創空間。

與此同時，臨清市鼓勵引導軸承企業加大研發投入，圍繞軸承產業重大關鍵技術開展創新，實施“揭榜掛帥”制，突破一批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專利技術。軸承產品由過去的p0級向p6、p5級發展，覆蓋工程機械、機床工業、醫療器械、礦山石油、工業機器人等領域。

宇捷軸承制造有限公司可謂“揭榜掛帥”制的受益者，通過與山東大學等科研機構合作，該企業的“安全可控調心滾子軸承智能制造關鍵技術研究及應用”項目已獲批山東省重點研發計劃，并獲上千萬元資金支持。該企業常年保持70人研發團隊，每年研發投入在7.5%。

煙店鎮鎮長林玉恒將政府角色定義為“全能保姆”，“一定意義上，政府就是‘店小二’，通過改善相關硬件設施，提升軟件環境，為企業全方位做好服務”。

2021年《臨清市軸承產業發展報告》中指出當前產業仍亟待解決的問題，包括：品牌影響力弱、產品附加值低，缺乏核心競爭力;部分軸承企業管理體制、運營體制仍處于傳統的家族式管理模式，相應的質量控制體系和生產管理體系不完善;技術人才缺口呈現逐年增加的趨勢，特別是優秀技術工人更是“千金難求”;缺乏龍頭企業，等等。

“歷經50余年的發展，臨清軸承產業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已成為全國五大軸承產業集聚區之一，產業鏈條日趨完善，發展質量逐步提高。今后，我們將深入貫徹新發展理念，瞄準產業鏈、價值鏈中高端，大力實施科技賦能、數字賦能、服務賦能，推進軸承產業轉型升級，提升創新能力，加強品牌建設，擴大開放合作，實現臨清由軸承大市向軸承強市的躍升。”聊城市副市長、臨清市委書記劉培國說。

今日臨清，保存完好的千年運河碧波悠悠，見證過“富庶甲齊郡”的昔日繁華，也將見證新一代年輕人如何續寫屬于他們的輝煌。